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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小伙深入摩梭十年:解读独特的婚姻观

09-03

上海小伙深入摩梭十年:解读独特的婚姻观

最近,“离婚冷静期内任何一方可申请撤回”草案

公开向社会征求意见,

再度引发网络热议,

有人认为,这可能让情侣迈入婚姻

需要付出更大的勇气。

“走婚”,为婚姻提供了另一种样本。

生活在四川和云南交界的摩梭人,

至今仍有40%在进行“走婚”,

他们进入婚姻时更为轻松,

离开婚姻时也无需

为抚养权、财产分割而苦恼。

男女双方经济独立,没有家暴。

大家庭中,后辈们共同照顾老人,

也会共同抚养小孩。

摩梭人是目前国内唯一一个仍保有母系特征的少数民族,朱文卿和高佐结婚后,“嫁”入了母系大家庭

在一段走婚关系中,夫妻双方只在夜晚同住,白天则回到母系家庭中生活,孩子由女方家庭共同抚养(摄影:欧冠葳)

一条和3位进入摩梭社会生活的年轻人聊了聊。

有上海小伙“嫁”入母系大家庭,丁克十年。

有人在父母离婚后留在摩梭生活,

看到了家庭存在的另一种可能。

也有人从走婚中感受到了

更平等健康的两性关系。

在零距离观察之后,

他们都感叹:这里的婚姻观太先进了,

听听他们分享。

编辑:马诗韵

责编:陈子文

摩梭家庭(图源:《纳人说》)

2020年,21岁的欧冠葳听说了父母要离婚的消息,“非常突然,他们都结婚20多年了。”欧冠葳辞掉工作,回到家人身边,却最终没能挽回这段婚姻。当时,欧冠葳听说在云南有一个少数民族不会离婚,他决定和妈妈一起去那里散散心。

那一次泸沽湖之行引起了欧冠葳对摩梭文化的兴趣,接下来一年里,他一次次回去,和摩梭人一起生活。2022年,他从上海移居泸沽湖畔的大落水村,成为了摩梭人博物馆的副馆长。

泸沽湖1/3位于云南,2/3位于四川。这里是摩梭人的主要居住地,目前摩梭人约有5万人(摄影:朱文卿)

欧冠葳和摩梭小孩在一起

“摩梭话里,走婚比较接近走访。”欧冠葳发现,传统摩梭人没有“结婚”“离婚”的概念。在更久以前,摩梭人不领结婚证。如果双方感情淡了,或者另有了心上人,只要把话说清楚就可以分手,不用拖泥带水。

走婚里没有嫁娶观念。一对摩梭男女在确认心意后就会缔结走婚关系,夜晚偷偷交往,白天则回到各自的大家庭生活。时机成熟后,才会向亲朋好友公开。一旦生下孩子,就由母亲所在的大家庭抚养,父亲会在孩子满月时送来衣服和礼物,“这样大家都知道谁是谁的小孩,不会出现近亲乱伦。”

对于女方的大家庭而言,男方更像是一个亲戚。欧冠葳向我们举了个例子,“比如女方家要修水管,刚好家里没人,就叫丈夫来。但是小孩上学问题这些,他们没有必要交流,因为是女方家庭主导的。”

祖母屋里的摩梭女人和小孩(图源:《纳人说》)

如今,摩梭人也需要办理结婚证和离婚证,但离婚仍然不是一件麻烦事。走婚双方的财产原本就归各自家庭所有,“传统离婚要走诉讼,分割财产,还要争夺小孩抚养权。这些问题在走婚里全都不存在。”

离婚不难,但摩梭人的离婚率并不高,“大部分传统夫妻都会面临家长里短,而走婚男女相当于一辈子都在约会。两个人有很强的情感基础,又不用共同生活,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吵架。现在,10个走婚的摩梭人里,有9个都是一辈子只有一个伴侣。”欧冠葳说,走婚避免了传统婚姻可能有的大多数冲突,婆媳矛盾和妯娌矛盾也不复存在。

走婚里也没有家暴。不仅是因为夫妻白天各自生活,也和摩梭社会里尊重女性的文化底色有关。

欧冠葳记得,村里曾经搬来一对外族夫妻,丈夫因妻子连续生了三个女儿而经常羞辱她,还有轻微的肢体暴力。有一天,村里的阿妈们把这个丈夫团团围住,警告他如果继续家暴,她们就把村里其他男人都叫来。“摩梭人对家暴是零容忍的。”欧冠葳说。

小满代表博物馆在丽江做乡村文旅公益分享

今年3月,在大理旅居的女生小满也搬到泸沽湖,加入了摩梭人博物馆。她来自一个传统的回族大家庭,在进入摩梭社会之前,她对婚姻一直抱持着消极的态度。

由于宗教信仰,小满的家人不被允许和外族通婚,她的父母也是由于信仰而走到一起。背弃信仰的代价是惨痛的。小满身边不乏亲人因为与外族通婚而和家庭关系紧张,即便婚后很幸福,也会受到亲戚指责。

摩梭文化带给小满巨大的冲击,“走婚男女的感情更加纯粹,不用考虑阶级、门第、种族,和外族通婚大多都是没问题的,家里也不太干涉孩子的走婚对象。”

小满曾经交往过一位学长,在那段恋爱中她经常陷入自我否定,“觉得我在各个方面都不如他,我更多是一种妥协、屈从的状态。”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自己当时能更自信一些,不被现实因素限制,会更享受这段关系,就像摩梭人一样。

摩梭人博物馆

摩梭人博物馆和云南省博物馆的交流

1999年,导演周华山在摩梭山区生活一年多,拍摄纪录片《三个摩梭女子的故事》。片中一位上了年纪的摩梭女子聊起自己的走婚经历,“以前尽管今晚走一个,明晚走一个,妈妈和舅舅也不会干涉。”

“以前摩梭女性受到外界的影响比较少,对待感情更洒脱。现在的摩梭人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一方面保留了走婚的形式,另一方面又希望靠近传统的主流观念。如果现在去问一个摩梭人,他们可能会主动说‘我们的感情关系就是长长久久的’,很强调从一而终。”小满说。

小满认为,走婚象征着摩梭人对于感情的自由追求,但这份追求往往被外界误解。“很多游客认为摩梭是男人的天堂。有一次在餐厅,一个男性游客对摩梭姑娘说,我很想你,要不我们走婚吧?这已经构成言语性骚扰了。”

摩梭人转山节(摄影:小满)

2013年,上海小伙朱文卿“嫁”入了一个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汉族小家庭是父母和孩子组成的,而母系大家庭则是妈妈和自己养育的所有孩子组成的。”

朱文卿是80后,大学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小学英语老师,工作和生活都很稳定,一眼望得到尽头。2010年,他决定辞职去探索世界,寻找更多生命的可能。

机缘巧合下,他来到了泸沽湖四川片区,一个远离商业化的摩梭人村庄——五支洛。他一边在一家客栈当店小二,一边思考着:自己是否能过另一种生活?

高佐和朱文卿的婚礼

客栈由摩梭姑娘高佐以及她的侄儿子打理,在几年的相处中,朱文卿和高佐由工作伙伴渐渐成为了恋人。高佐原本是不婚主义者,最后还是决定和朱文卿一起步入婚姻。

“摩梭姑娘不想婚后离开家庭,去依附于一个男人。在漫长的相处中,她大概觉得我没有汉族的主流婚姻观念,反而在摩梭文化中如鱼得水。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观念隔阂,很自然地接纳了彼此。”

朱文卿形容妻子高佐是典型的摩梭人:内敛、友善,坚韧,胸襟宽广。和传统走婚不同,朱文卿无法每天往返四川(女方家)和上海(男方家),也不想带走高佐,让母系大家庭陷入分裂。最后他选择自己“嫁”进去,成为老祖母的另一个儿子,也是家中唯一无血缘关系的成员。

在上海的时候,朱文卿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我和前妻更像合作伙伴,组成一个经济共同体,我觉得传统婚姻更多是功能性的。主流文化创造出了把婚姻和经济捆绑的形式,婚姻法里的每一句都是关于财产、利益、权利。”

而和高佐的婚姻摆脱了小家庭模式,他按照传统与亲人们共享在泸沽湖拥有的一切。“摩梭婚姻的连接只依靠感情,却跟两性关系的本质更紧密。”

摩梭老人

如今,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规模一般在10人左右。所有亲人生活在一起,共享财产与物质,也共担责任与义务。周华山曾经形容母系大家庭是“无父无夫的国度”,小满则开玩笑说,“这里的女人都是妈宝女,这里的男人都是妈宝男。”

母系大家庭的存在,解决了养老和育儿的问题。“摩梭社会不需要养老院,也不需要孤儿院。摩梭老人大多健康幸福,患阿兹海默症的情况是非常少见的。他们每天就是转经,剥剥苞谷,晒晒太阳,没什么要操心。”欧冠葳说。

摩梭舅舅抱着大家庭里的小孩(图源:《纳人说》)

在母系大家庭里,朱文卿和高佐的妈妈关系最亲密,也就是老祖母。老祖母生育了高佐五个兄弟姐妹,他们又分别诞育四个孩子。兄弟姐妹们一起照顾着78岁的老祖母,等到他们老去,就会由孩子们来照顾他们。一个摩梭舅舅往往是侄女侄子们来给他养老,而非亲生儿女。

后辈们会共同照顾老人,也会共同抚养小孩,兄弟姐妹的小孩都视如己出。每个在母系大家庭中长大的孩子,都有好几个“爸妈”。家里所有女人都是孩子的母亲,而扮演父亲角色的是母亲的兄弟,也就是舅舅——摩梭舅舅对待侄子侄女甚至比亲生儿女更好。

“有一些小孩到了四五岁,才会知道亲生母亲是谁。你不一定跟亲生母亲最亲,但是你一定会找得到愿意交流的长辈,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欧冠葳说。

在父亲严苛管教下长大的朱文卿很羡慕摩梭小孩,“孩子从小被关注、被回应、被温暖,不会缺爱。摩梭人会对孩子说,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就回来,你永远是我们的家人。”

老祖母和曾孙女高佐拉姆

格科是高佐二姐的女儿,她称呼高佐为“阿巴斤”(小妈),朱文卿为“阿布斤”(小爸)。格科和走婚对象二车生下了一个女儿,今年一岁半的高佐拉姆。老祖母还是希望朱文卿和高佐能再生个孩子,但他们从很早就决定要丁克。朱文卿这样宽慰老祖母,家族中已经有人延续香火,所有孩子都如同他和高佐的亲生骨肉,格科女儿的尿布和奶粉有不少都是他和高佐负担的。

“无女不成根”是一句摩梭谚语。母系大家庭依靠女性成员得以延续,只要家中已经有女性后代,长辈一般都不会催婚催生,落在个人肩上的繁衍压力大大减弱。

欧冠葳发现,在母系大家庭里,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并不紧张。“而在小家庭里,父母只关注一个孩子,亲子关系太过紧张。如果孩子不生小孩,就不能传宗接代;有两个小孩的话,财产要怎么分配,谁来给我养老……这些都会造成痛苦。”

摩梭女人们(摄影:欧冠葳)

出于许多现实考虑,越来越多摩梭人离开母系大家庭,组建小家庭,但是母系大家庭的精神仍以某种方式在延续。欧冠葳举例说,一对摩梭夫妻可能为了陪孩子去丽江上中学而搬出母系大家庭,等小孩高中住校后,这对夫妻又会回到母系大家庭里。

或者,一家人在丽江买了房,一起搬去城里。但他们仍然会住在同一个社区邻近的六间房里,把其中一家的客厅改造成摩梭传统的祖母屋,供全家人相聚。老人可以去任何一家休息,养老也由所有后辈一起负责。“虽然他们的户口和房子改成了现在的形式,但摩梭文化的根系还是大家庭在支撑。”

多吉馆长在母屋讲解摩梭历史

在摩梭人博物馆工作时,小满常常能从两位摩梭人馆长身上,感受到他们对母亲、对女性的尊重。尔青馆长无论多忙,都会陪妈妈一起吃早饭;而多吉馆长曾说过一句让小满难忘的话,“男人的力量,不是用来对付女人的。”

欧冠葳也观察到,四五十岁的摩梭男性聚在一起吃饭时,不太会开黄腔或者开女性的玩笑。他觉得,摩梭人对于性别的彼此尊重已经达成了基本共识。

欧冠葳和小满生活的大落水村

在《三个摩梭女子的故事》的豆瓣评论中,不少人表达了对于母系文化和走婚制度的向往。但在现实中,选择走婚的摩梭人却在逐渐减少。欧冠葳分享了一个数据,五六十年前摩梭人走婚比例约有85%,如今只有约40%。“在当代社会体系中,走婚会遇到很多麻烦,比如孩子不那么好报户口。”欧冠葳说。

他指出,摩梭的母系文化并非是完美的。一个母系大家庭很难实现经济收入的快速增长,“你不能拿整个家的钱孤注一掷去创业,万一亏光怎么办?加入一个大家庭不只是好处,也是一种义务和责任。”

朱文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摩梭人为什么要汉化?可能是羡慕汉化后能拥有的物质财富。”

朱文卿设计建造的泸沽湖神隐设计师民宿

但朱文卿不希望自己所在的母系大家庭和其他摩梭人一样走上主流道路,他试图探索一个双赢之道。他和高佐在离家步行5分钟的另一片宅基地建造了一座叫神隐的民宿,培养家人们来负责不同业务。“虽然在法律上,民宿是我和高佐的婚后财产,但我从一开始就决定,民宿的利润会按照摩梭人传统和大家庭共享。”

为了建造民宿,朱文卿和高佐欠下500万债务,这笔债务只能由夫妻二人负担。民宿经营几年后,债务已经减少到了100多万。“这个家庭依然是农耕社会的自给自足,根本没有钱和能力修建上海标准的民宿,更不要说补贴我们还债。”

朱文卿认为,这么做既可以把时代红利引入大山,又可以最大程度地保留母系文化,避免摩梭人陷入村落空心化和文化表演化的发展困境。

朱文卿所在大家庭

对于朱文卿而言,母系大家庭就像母亲的子宫一样,将他温柔地承托。“女人们像织布的经线和纬线般,把家张罗起来,整个家充满了温暖的母性力量。”

但长期生活在母系大家庭中的男性,可能会遇到父系家庭中很少存在的挑战。“他们几乎一生都没有离开妈妈和姐妹。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一个男性要从男孩变成男人,首先必须离开自己的妈妈。如果一个人本来就没有内驱力,又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长大,他为什么要出去奋斗?躺平不好吗?这就是人性。”

小满觉得,母系大家庭满足了她对于家庭的想象。她在14岁就离家去异国求学,长大后和家人的关系也没有那么紧密,“从小独立生活,我会比较以自我为中心。对于家里发生的事情,我会觉得他们可以自己解决,我没有义务一定要去支持。”而母系大家庭互相关照的氛围,使得小满开始反思,“我要多去关心我的家人。”

格姆山下寺庙边,一个母系大家庭每月十五来高山草原野餐(摄影:小满)

在泸沽湖的生活,治愈了欧冠葳家庭的伤痛。四年前,父母的离婚使他一度陷入中度抑郁而无法工作,责怪自己太少陪伴父母,才导致家庭不和。“我如果没有来这里的话,到现在可能还是完全走不出来。”

如今,欧冠葳看待婚姻的态度更包容了,也理解了父母的决定,“他们结婚的年纪挺小的,后来的相处中发现确实不太适合。如果继续在一起会有更多争吵,也不利于两个人自我成长。”

欧冠葳常常和父母分享摩梭人的文化,他的妈妈也重新开始思考养老的方案,也许和好姐妹住进公寓一起生活是不错的选项,“这和摩梭阿妈相互扶持的方法是类似的。”

欧冠葳说,“现在有单亲妈妈会跟单亲妈妈住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社区,共同抚养小孩长大。我们可否给予这样的人更多包容,看到不一样的养老方式。通过了解摩梭文化和摩梭人的生命状态,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世界上还不同的可能性,还有那么多多元家庭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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