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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虫雕刻艺术:统一翅鞘的精细工艺让人惊叹

05-16

玉虫雕刻艺术:统一翅鞘的精细工艺让人惊叹

玉虫佛龛①与其说是佛龛,莫如说更像一座袖珍宫殿。一般而言,佛龛是用来供奉佛像或收纳经卷的小阁子。然而玉虫佛龛仿佛是从须弥座②与台座筑成的两层底座上拔地而起的一座宫殿。天平十九年(747年),法隆寺呈递朝廷的《伽蓝缘起流记资材帐》中记载有“宫殿像二具”,或许这是当时对佛龛的称呼。想必任何人对玉虫佛龛都有个大致的了解,我无意在此温习古代美术史,也就不多费笔墨了。这座宫殿是歇山顶式建筑,正面与侧面都设有两扇对开门,云形斗拱支撑起屋檐,分段式歇山顶屋脊的两端饰以鸱尾。读者诸君只需要知道这座仿效飞鸟时代建筑的玉虫佛龛乃是珍贵的文化遗产便足够了。

我真正想说的是玉虫,或者说,虫。

玉虫佛龛之名源于布满这座宫殿的镂空花纹金饰之下铺陈着的无数玉虫翅鞘。为了排列得不留一丝间隙,每一只翅鞘都裁剪掉翅根与翅尖。经过漫长的岁月,时至今日,翅鞘的颜色已经褪去,沾满了尘埃,木质表面也脱落许多。然而我们仍不难想象,当初它映出的彩虹色光辉是何等绚烂。玉虫的翅鞘表面具有皮革质感,泛着金色与鲜绿色,左右各有一条铜紫色的竖纹,随光线变化不时辉映出蓝色与胭脂色的光彩。“玉虫色”一词即是由此而来。在种类众多的甲虫中没有可与玉虫之美比肩的。用玉虫的翅鞘装饰佛龛——如此异想天开的想法究竟是何处的何人想出来的呢?我不禁好奇,因为这个构思着实是秀逸非凡。

昭和七年(1932年),京都大学农学部昆虫学研究室的山田保治出版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古代美术工艺品中的玉虫研究》。将玉虫用于工艺品的手法并非日本的玉虫佛龛独有,如正仓院收藏的御用短刀与弓箭,以及韩国庆州的新罗时代金冠冢中出土的马具与绫罗,也可见玉虫的身影。金冠冢文物所用的玉虫翅鞘与玉虫佛龛、正仓院御物所用的玉虫翅鞘不差分毫,都来自当今日本随处可见的玉虫,即学名为彩虹吉丁虫(Chrysochroa fulgidissima)的大和玉虫。换言之,这些日本、朝鲜工艺品中使用的玉虫都属于同一种类。

我们不由得展开联想。也许玉虫佛龛实际出自朝鲜籍归化工匠之手,他们将玉虫的工艺应用技术带到了日本。这一点上应该没有异议。不过如山田保治所指,考虑到朝鲜的玉虫产量远远不如日本,一般认为朝鲜工艺品中所用的玉虫或许是远渡日本的朝鲜人带回朝鲜的,或者是从九州、对马向朝鲜出口的。即是说,使用玉虫翅鞘的构思由朝鲜工匠提出,玉虫则由日本产出。

日本国内的玉虫分布情况也相差悬殊,似乎关西地区尤其盛产玉虫。伊势的古典学者谷川士清③在给本居宣长的书信中写道:“五月近晦,碑砌毕三日而玉虫出,右玉虫似喜朴树。”玉虫的幼虫好像更喜欢寄生在朴树上,不过栎树、樱树、桃树、柳树、柿子树以及柚木上也时有玉虫栖息。在日本常常可以发现玉虫的身姿。我的书桌上摆放着一个装有玉虫的玻璃小瓶,这只玉虫是我在北镰仓家的庭院中捉到的。我写作时也常常端详它。不过,往日飞鸟时代的玉虫数量之巨恐怕要超乎我们的想象,不然的话,玉虫佛龛作为最高级的奢侈品就不可能使用如此数目的玉虫翅鞘了。

山田保治出于学者特有的细致,亲自确认了玉虫佛龛所用玉虫翅鞘的枚数、方位和排列方式,在文中如是记述道:

宫殿正面计790枚,背面计569枚,左侧计626枚,右侧计578枚,合计2563枚。

宫殿与须弥座间设有三个横木框,虽然如今已经脱落,但据推测其上也饰有玉虫翅鞘,上框计584枚,中框计1080枚,下框计438枚,合计2102枚。

除却上述三框之外,据推测,须弥座与台座的镂空花纹金饰下铺设的玉虫翅鞘,正面计1164枚,背面计1164枚,左侧计1045枚,右侧计1045枚,共计4418枚。

综上所述,宫殿、须弥座、台座以及镂空花纹金饰等部分推测都铺设有玉虫翅鞘,共计9083枚。一只玉虫具有两枚翅鞘,因此必须捕获4542只玉虫才能够装饰完佛龛的各个部分。

4542只,真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量。倘若放到今日,昆虫学会之类的机构只需在全国范围内散发征集玉虫翅鞘的宣传册,就能轻而易举凑齐这个数字。但在古老的飞鸟时代,想收集4542只玉虫就不得不动员相应的人数去深山老林里捉虫。即使古代的玉虫数量远超现代,要想集齐规定的数量,需要耗费的时日之多也可想而知。

我忽然想象到这样一个场景。夏日的一天,在奈良附近的生驹山、葛城山中,身着田间工作服的男男女女中还混杂有孩子们的身影。数不清的玉虫一齐从朴树中四散纷飞,大家手持竹帚,各自追逐着玉虫,也就是人海战术。否则的话,在一定期限内捉到4542只玉虫,怎么想都是强人所难。夏日的骄阳之下大群玉虫振翅交飞,翅鞘闪耀着彩虹色的光辉,这般如梦似幻的光景,今日难见。想必一定很壮观吧。

*

我先前把玉虫佛龛比作袖珍宫殿,但实际上它的构造非常简单。粗略地讲,不过是上下两个箱子以木框连接在一起,然后盖上屋顶,筑好台座罢了。因此,就算玉虫佛龛的外观跟宫殿极其相似,本质上也就是一个箱子。

以下仅是我的个人见解。对玉虫一物追根溯源的话,就会发现它与箱子渊源颇深。

例如《广文库》④收录的“倭姬命”词条如是记述道:

太常国史云:镇坐本纪载开化天皇⑤持一手匣,匣中有物,似小虫蠢动。微视之,人貌也。帝窃异之,由是赐养宫闱。及长,容姿端丽,谓之倭姬命也。(《本朝诸社一览》)

异说见《元长参诣记》:人皇九代帝开化天皇御宇多年,有一御手箱,箱中似有物出,形如虫。俄而化人,夺胎换骨之姿也。帝赐名倭姬。一书云:倭姬皇女,乃垂仁天皇⑥砚盖之虫,化为丽人焉。(《倭姬命世记⑦抄》)

倭姬,乃神佛化现之人也。初为箱中之虫,帝育之,遂成倭姬。此姬寿量七百余岁也。(《日本纪⑧神代抄》)

虽有诸种异文并存于世,但每一种都记载了皇女最初以虫形现身箱中的传说。柳田国男⑨称之为玉虫传说,认为是与虚舟⑩的幼儿、竹中的辉夜姬(11)、桃子中的桃太郎(12)、瓜中的瓜姬(13)、小腿肚中生出来的胫太郎均属于同一类型的故事。可我总觉得将这诸种异文归纳为一般的故事类型,岂不有些浪费?除共同主题“小人儿”以外,玉虫的特殊性在于它与箱之间的关联,不禁引人遐思,奇趣无穷。

然而,至于如何从理论角度阐述玉虫与箱的关联,我总是踌躇难以下笔。作为一种常见的甲虫,玉虫常会装死。假死的玉虫足肢紧缩,船形身体一动不动,好似那裹着亚麻布、装殓在木棺中的埃及木乃伊。不,玉虫坚硬的身躯即使真的死去后也不会轻易腐烂,这才说得上是与木乃伊十分相像。将木乃伊放入箱中不是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不过,玉虫传说与其说类似箱中的木乃伊,不如说类似茧中之蛹。木乃伊与蛹是如此相似。加斯东·巴什拉(14)在《大地与休憩的梦想》中引用了俄国神秘主义者罗扎诺夫(15)的话:“每个埃及人临终前都会像毛虫一样为自己织出一个细长光滑的茧,好让自己变成蛹。”木乃伊不就是人类之蛹吗?

不妨先试着梳理一下。木乃伊寄托了人类复活的愿望。而蛹之为蛹,是为了度过类似死亡的静止期,慢慢地蠕动挣扎,最终羽化破茧而出。倭姬命正是茧中之蛹一般的存在。

另外务须注意玉虫一词中包含的“玉”字的意义。我们无需借助折口信夫(16)的著名理论也能明白,灵魂将化作具有物质形态的玉(17),这意味着具体的玉是抽象灵魂的象征,而玉虫即为灵魂之虫。至少我们无法忽视,玉虫的名字能够如此自然而然地引发人类的联想。

据折口信夫所说,玉子(18)在日本古语中写作“カヒ”,原意为像豆沙点心的糯米皮那样包裹着某物的东西。这种玉子是密闭的,外壳上没有任何空隙。然而无缝隙的容器中却不知从何处进来了一样东西——灵魂。灵魂在玉子中等待一段时间,逐渐成长直至破坏玉子显现自身。在“密闭”这一相同条件下,玉子无疑等同于茧,也等同于箱子。那么从箱中诞生出灵魂之虫,不也挺自然的吗?

略提一笔,在《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神话登场的众多女性角色中,前身为虫、尊为伊势初代斋宫(19)的倭姬命是我本人最欣赏的女性。因为她与外甥倭建命(20)联合,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灵能。她把自己的衣裳给倭建命,让他穿上女装,通过突袭完成讨伐熊袭族(21)的伟绩。她又赐予外甥装有草薙剑(22)与燧石的袋子,在危急时刻救了倭建命的性命。《日本纪神代抄》中称她是“神佛化现之人”可谓实至名归。

*

玉虫与箱的关联并不只见于倭姬命的传说。鸭长明(23)所著的《四季物语》中有这么一段:

依此虫之美,称之为玉虫不为过。然而它的声音不如螽斯、机织虫、蟋蟀等虫清亮。有的玉虫从不鸣叫。此虫甚为名贵,相传能招来幸福。旧日宫中有一习俗,女官们悄悄把玉虫藏于香粉匣。人死后弃尸荒野,一二十载过后,匣中的玉虫仍完好包裹在绢布之下。

匣,即为摆放梳子与化妆用具的小盒子,也有“玉匣”的说法。王朝时代(24)的女官习惯将玉虫秘藏在首饰盒或香粉匣中。理由有二,一是自古以来玉虫就是名贵的“相爱之药”,也就是媚药;二是据说把玉虫放入香粉匣的话,香粉的气味不仅不会泄漏,反而会愈加浓郁。最近还流传着如果把玉虫锁进衣柜,和服不知不觉就会多出几件或是穿起来变得更合身等都市奇谈。如《四季物语》所言,玉虫是“招来幸福之物”。

鸭长明对暴尸荒野的人类骸骨习以为常,却感慨于被和服妥善包裹着的玉虫,十年、二十年后仍被视若珍宝。《四季物语》的笔调着实有趣呀。

王朝时代的女官们聚集在朴树下,忘我地追逐着玉虫,长长的衣襟飘荡在风中。这般光景不由得浮现眼前。

至于玉虫是否能制成媚药,我才疏学浅,不知所以。但正仓院的《药种二十一柜献物帐》中,与玉虫同属鞘翅目昆虫的青斑猫(古称芫青)赫然在列。玉虫未必就完全没有药效,尽管我尚未试过效果如何。

*

我想继续对玉虫与箱的关联进行涩泽式考察,但接下来不如改换一种意趣和文体。我想从自己过去的经历说起。

太平洋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之际,我在念旧制初中。当时在同级生中有一个心灵手巧的少年,我们姑且称呼他为K吧。一提到玉虫,我的脑海中就会反射性地浮现出箱子的印象。这也许与我和K的交往期间发生的一个插曲有关。

当时我们这些中学生热衷于制作飞机、军舰的模型,手指灵巧的K是其中出类拔萃者。那是一个塑料尚未供给民用的时代,塑料模型还没有诞生,我们玩的多是木头模型。挑一块木料刨削出形状,再用砂纸精细地打磨,每个零部件间用胶合剂粘起来,最后涂上喷漆就大功告成了。但是K亲手制作的飞机、军舰模型却与众不同。专攻小型模型的他经常做一些能放进火柴盒大小的战斗机和轰炸机。

每天早课开始前,K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火柴盒。打开一看,里面装有和实物别无二致的梅塞施密特的Bf-109 (25)、喷火战斗机(26)、波音B17 (27)、北美的B-25 (28)。“真厉害!”“不赖嘛!”围成一圈的同级生们忍不住啧啧赞叹,尤其当双发动机的洛克希德P-38 (29)登场时,更是引发了阵阵惊叹。火柴盒中的飞机展览仿佛是一种把同学聚集起来的仪式,日复一日地上演着。

不知道为什么,K似乎对我格外亲切,每三回展览就送我一架迷你飞机模型。我虽然内心欣喜,可当着其他同学的面收下的话还是会觉得难为情。K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做起事来立刻就变得充满自信,无论他人说什么都置若罔闻。我至今还记得他把火柴盒不由分说地送给我的情形,比起喜悦,我更多感到的是困惑。

随着战局日渐恶化,敌国的飞机终于出现在本土上空。那时候,政府发出劳动动员令,我们被分到了坂桥的合金工厂干活。K久违地从口袋中拿出火柴盒给我看。“搁置了好久的模型制作又开始了吗?”我想道。在连日的灯火管制下还有气力精雕细琢,不禁让人佩服他的热情。眼瞅着四下无人,K忽然把火柴盒塞到我手里,慌慌张张地跑走了。

我打开一看,火柴盒中既不是“地狱猫(30) ”也不是“野马(31) ”,而是一只死去的玉虫。

我没有参透K的本意。他一直是个行为举止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所以我也没有留心多想。再者,比起收到迷你飞机,还是昆虫更让人开心。故事结束了,仅此而已。可我没有料到,这段故事在日后仍有后续。

4月13日,货真价实的波音B-29 (32)盘旋在东京上空,燃烧弹如同大雨般落下。我家的房子被大火焚烧殆尽,书桌上摆放的那些K制作的飞机模型也尽数消失在火海中。K家中的飞机模型应该也烧了个精光吧。殊为讽刺的是,它们葬身在美军同种机型所施行的轰炸中。

战败后,K进了关西某所不入流的工科大学,好歹混到毕业就在当地安了家。他似乎在地方广播台谋了份差事,娶的妻子也是本地人。

战争期间在工厂同甘共苦的经历使我们班同学间的感情非常好。自从战败那年毕业之后,我们这一届学生经常举办聚会,重聚一堂。然而远在他乡的K却一次也没有露过面。不时传来风言风语,据传他废寝忘食地想要再造出一座玉虫佛龛,妻子对他的疯狂也惊愕不已,最终离他而去。传闻如此,至于真伪则无从知晓。

距今十年前,我出于取材的目的游览了各地的美术馆,偶然间来到了K居住的关西城市。我从酒店给广播台打了个电话,出人意料的是,电话那头传来了K一点儿没变的粗嗓门。当晚,我们在酒店大堂碰面,寒暄着阔别以来的种种经历。将其他同学的闲话聊了个遍,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道:

“有好多关于你的奇怪传闻,你知道吗?听说,你在复原玉虫佛龛。”

K皱着眉头回答:

“是的。但复原这个说法不大准确,严格来说是我创作的新作品。不过怎么说都无所谓。”

仿佛嫌恶这个话题似的,K反过来将疑问的矛头指向了我:

“我听说你当上作家了,写什么书?小说吗?”

“不,我不写小说。我很不喜欢人际交往,小说完全不适合我。我的文章解释起来有点麻烦,大致就是像评论、随笔之类的玩意吧。我一直写着自己都不知道该划到什么种类的文章。”

“亏你能以此过活。”

“嗯,我过得不错,手头还算宽裕。”

“那就好,我也为你感到高兴。”

之后我跟从K的向导,兜兜转转喝了三四家小餐馆和酒吧,最后又折回酒店里的酒吧。这时候,不胜酒量的K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他把胳膊撑在吧台上,端起玻璃杯抿着杰克·丹尼威士忌,说了句出人意表的话。

“最近我正在读《参天台五台山记》。”

“参天台……那是什么?”

“真叫人惊讶,你一个搞文学的人居然不知道吗?这本书是成寻(33)阿阇梨西渡中国时写下的游记。”

“这么一说是挺害臊的,我确实没读过。成寻阿阇梨的母亲倒是有所耳闻。战争期间臭名昭著的《爱国百人一首》 (34)收录了她的和歌,‘遥彼唐土,红日照及,勿失勿忘,日出之地。’”

“你的记性还是这么好,从初中起就一直鹤立鸡群。”

“我不是喜欢背诵什么《爱国百人一首》。小时候把《小仓百人一首》背得滚瓜烂熟之后没有其他书了,才背《爱国百人一首》权当消遣。我也很苦恼,记住一遍的东西便怎么也忘不掉了。”

“你不用辩解,我知道你不是个军国少年。”

“跑题了,话说回来,那个参天台……”

“嗯。虽然只是我的猜测,那个名叫成寻的和尚似乎变成了玉虫。据说他圆寂时不仅肉身没有腐坏,甚至接连三日散发出奇异的光芒。”

“真不可思议呐。”

“成寻在中国亲眼见到化作玉虫的和尚。于是他自己也动了心思,一念之间,化身玉虫而死。可是《参天台五台山记》中对此没有只言片语的记载。他最终也没有返回日本,而是死在了宋土。这使得他的母亲悲痛欲绝。”

我一不小心又犯了老毛病,挖苦的言辞无意间脱口而出:

“这么说只要心存一念,谁都能变成玉虫喽?但愿我也能变成玉虫死去。不过,我可不想被你放进火柴盒里,倒不如拿去装饰你的新作玉虫佛龛。”

那时我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说出的尽是些支离破碎的句子。K再度默不作声。我的酒都随着话语倾泻出来,而他的酒仿佛都沉淀在沉重的身体里。

他突然站了起来。

“喂,我要回去了。你要不要来看看?”

“看什么?”

“我的作品。”

我早已把这玉虫佛龛抛诸脑后。在我自顾自地发表长篇大论的时候,玉虫佛龛就像一根始终没有断掉的丝线般萦绕在他的头脑中。

“不了吧,都这么晚了,而且明天还有预定要去的地方。啊不,不是明天,已经是今天了。”

我看了眼时钟,早已过了十二点。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时我应该接受K的邀请,去看一看他的作品。无论这件作品成色几何,一定会触发我内心中的某种印象。我白白错失了一期一会的良机。其实,那一天我根本没有什么要紧的工作。

几年后K死了,死时才四十多岁。

时至今日,班级聚会上仍有人不时提起K。他发疯后有没有创作出属于他的玉虫佛龛呢?似乎没有人见过。

后来,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粗略地翻了翻那本被我嘲弄的《参天台五台山记》。据延久四年九月二十一日的行记叙述,成寻在前往五台山的途中路经泗州的普照王寺,他在这里参拜了约三百五十年前圆寂的僧伽(35)法师的真身塔。据小杉一雄(36)的《肖像研究》所言,所谓真身塔,是中国寺庙用以安放高僧的肉身佛(经干漆夹苎法处理的遗体)而特设的佛塔。也许这就是K所说的玉虫吧。《续本朝往生传》(37)描述了成寻临终时的场景:

死前七日,成寻上人自知油尽灯枯,命众僧聚而诵经。七日之后,成寻西向而寂。死后三日内,头顶金光不灭。遗体安存寺中,通体漆金,毛发未变,一如生前。

①玉虫佛龛,日本国宝,飞鸟时代的佛龛,藏于奈良法隆寺。日语原文为“玉虫厨子”,“厨子”指用于安置佛像、舍利、牌位等的法器,与一般的佛龛(仏壇)有所不同,此处大略译为“佛龛”。

②须弥座,又称须弥坛,寺院佛殿内安置佛像的高座。相传形状仿照须弥山所作。

③谷川士清(1709—1776),名升,号淡斋,江户中期国学学者,师从玉木苇斋学习垂加流神道,兼修和汉学,著有《日本书纪通证》。

④广文库,大正时期出版的百科事典,物集高见编纂。该书从中日典籍及佛典中选取有关地理、生物、文俗等词条约五万余条。

⑤开化天皇,《古事记》《日本书纪》中所载的第九代天皇,本名为稚日本根子彦大日日尊。

⑥垂仁天皇,《古事记》《日本书纪》中所载的第十一代天皇,本名为活目入彦五十狭茅尊。

⑦《倭姬命世记》,又称《大神宫神祇本纪》,神道五部书之一。相传为768年祢宜五月麻吕撰录,详细记载从天地鸿蒙到雄略天皇时代的历史。

⑧《日本记》即《日本书纪》,日本最早的敕撰史书,以汉文编年体形式写成,共三十卷。养老四年(720)成书,舍人亲王等编纂。记述自神代至持统天皇的日本正史。与《古事记》并称“记纪”。

⑨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之父,认为妖怪故事与民族性格和深层心理有密切关系,著有《远野物语》《蜗牛考》《桃太郎的诞生》等。

⑩虚舟,日本江户时代的传说。一艘来历不明的船漂流到茨城县的海岸,船内是一名抱着盒子的美人。她由于恋情不为世俗所容,而被流放大海,怀中的盒子里装着恋人被砍下的头颅。最终,岸边的人将她遣回大海。

(11)辉夜姬,《竹取物语》的主人公。她诞生于竹中,被砍竹老翁夫妇收养。三月出落成美人,面对贵族公子的求婚巧设难题婉拒,最后拒绝了天皇的请求。八月十五日的夜晚随月宫遣来的使者回到月亮。

(12)桃太郎,日本民间传说,讲述从桃子里出生的桃太郎用黄米面团引来狗、猴、雉当家臣,降服妖怪的故事。

(13)瓜姬,日本民间故事。主人公从顺河流漂来的瓜中所生,长大后容貌甚美丽。正当她织布时天邪鬼来捣乱,最后被抚养她的老夫妇赶走。

(14)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2),法国哲学家、诗人,提出了认识论断裂的概念,著有《否定的哲学》《空间的诗学》《梦想的诗学》等。

(15)罗扎诺夫(В.В.Розанов,1856—1919),俄国文学家,持一种将宗教与性相结合的异端思想,著有格言集《孤独》《落叶》等。

(16)折口信夫(1887—1953),号释迢空,日本文学家、民俗学家、歌人,著有《古代研究》《日本文学的诞生序说》,和歌集《海山之间》,小说《死者之书》等。

(17)日文中“玉”与“魂”两字都念作タマ。

(18)玉子,日语词汇,意为“卵”“鸡蛋”“雏形”。为留”玉”字保留原文。

(19)斋宫,天皇即位时需从未婚内亲王或皇女中挑选一人,派遣到伊势神宫侍奉神佛,直至天皇让位。亦指其住所。该习俗一直持续到14世纪的后醍醐天皇时代。

(20)倭建命,又称日本武尊,名为小碓命,日本古代大和国家成立时期传说中的英雄,奉天皇之命征讨九州的熊袭、东国的虾夷,完成扩张大和王权的使命。

(21)熊袭族,据《古事记》《日本书纪》记载,相传是古代时期定居于九州南部上代、萨摩、大隅、日向等地的部族。

(22)草薙剑,日本三种神器之一,相传是从素戋鸣尊降服的八岐大蛇尾部出现的剑,供奉于热田神宫。

(23)鸭长明(1155—1216),镰仓初期歌人、随笔家,中世隐者文学的代表,著有《方丈记》《无名抄》《发心集》等。

(24)王朝时代,指以天皇为统治核心的时代,与幕府统治的武家时代相对应,一般指奈良、平安时代;狭义上指平安时代。

(25)Bf-109 Fighter,由德国梅塞施密特公司研发的活塞式战斗机,二战期间纳粹德国的主力机型,是轴心国空军使用最广泛的军用机。

(26)Spitfire Fighter,由英国超级马林公司设计的活塞式战斗机,是二战期间英国皇家空军的主力战斗机。

(27)B-17 Bomber,二战初期美军的主要战略轰炸机。

(28)B-25 Mitchell,二战期间美军的中型远程轰炸机,名字的来源是一战时期的美国指挥官威廉·米切尔。该机型执行过轰炸东京的任务。

(29)P-38 Fighter,由美国洛克希德公司研制的重型战斗机,是美国陆航战斗机中击落日本飞机最多的机型。最著名的战绩是击落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的座机。

(30)地狱猫,即F6F Fighter,绰号Hellcat,二战美国海军的舰载战斗机,在太平洋战争中成功压制住日本的零式战斗机。

(31)野马,即P-51 Fighter,绰号Mustang,二战期间美军的主力战斗机。

(32)B-29 Bomber,二战期间美军的主力战略轰炸机,执行过于广岛、长崎空投原子弹的任务。

(33)成寻(1011—1081),平安后期的天台宗僧人,1072年入宋,将五百余卷佛经带回日本,殁于中国。其母亦是歌人,撰写和歌抒发人至老境却与子离别的悲伤,后人编成《成寻阿阇梨母集》。

(34)爱国百人一首,日本二战期间模仿《小仓百人一首》的体例编著的宣传读物,挑选了一百位歌人的和歌,内容多为对皇室的崇敬、国土的热爱、家人的亲情。

(35)僧伽(? —710),唐代僧人,狼山广教寺的开山祖师,相传他曾示现观音十一面相,民间信仰他是观音化身。

(36)小杉一雄(1908—1998),日本美术史学者,早稻田大学名誉教授,专业是中国美术史,著有《亚洲美术概论》《中国美术史与日本美术的源流》等。

(37)《续本朝往生传》,平安后期的大江匡房著,记述脱离俗世转生极乐净土的四十二人的传记,是《日本往生极乐记》的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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